梁启超拍胸脯保证,是帮忙,也是束缚。即使她在感情上有更多的想法,也只能是“结婚大吉”,梁家的帮助,除了以身相许,她似乎无以为报。更何况,林徽因经济上尚未独立,她还有母亲需要赡养。对于突如其来的打击,何雪媛定然也是手足无措,她一辈子靠别人吃饭,在儿女婚事上,也便丧失了发言权。梁启超问她有什么话需要转告林徽因,她只说:“没有,只有盼望徽因安命,自己保养身体,此时不必回国。”安命,何雪媛一辈子做得最多的,也只是安命而已。
但即便是安命,何雪媛常常还是会有些恼人的小挣扎。程桂林的儿子林恒,从福建上北平投考清华,寄住在姐姐林徽因家。林徽因真诚坦率,对弟弟林恒照顾有加。但何雪媛却过不了心里那道坎,一有机会,便因鸡毛蒜皮的小事,跟的林恒闹不愉快。何雪媛的心态,虽然有点小扭曲,但也完全可以理解:她不是对林恒不满,而是对林恒的母亲程桂林在林家的顺遂,耿耿于怀。她心里不免暗暗念叨:凭什么她就这么顺,养了儿子,得了婆婆喜欢,霸占了长民,现在,又来到我们家揩油了,凭什么,凭什么!可是,这到底不是她的家。这是梁家。新式的、开明的梁家。她的委屈和小脾气,大部分时候,派不上用场。她多少有些像张爱玲小说《金锁记》里的曹七巧,扭曲的欲望,无尽的哀伤。她的恨,也只是因为没得到爱。
林徽因在给费慰梅的信中说:“最近三天我自己的妈妈把我赶进了人间地狱。我并没有夸大其词。头一天我就发现我的妈妈有些没气力。家里弥漫着不祥的气氛,我不得不跟我的同父异母弟弟讲述过去的事,试图维持现有的亲密接触。晚上就寝的时候已精疲力竭,差不多希望我自己死掉或者根本没有降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那早年的争斗对我的伤害是如此持久,它的任何部分只要重现,我就只能沉溺在过去的不幸之中。”
1937年,抗战爆发。林徽因和梁思成,带着孩子,还有何雪媛这位老妈妈,辗转南下。苦日子无尽地扑过来。林徽因在忍受着,抗争着,贫穷,病痛,精神的消磨。在四川李庄,林徽因经历了人生中最艰难的岁月,她几乎被熬干了。可即便如此,何雪媛与林徽因的摩擦,也没有因为苦难而减少。林徽因说:“我自己的母亲碰巧是个极其无能又爱管闲事的女人,而且她还是天下最没有耐性的人。刚才这又是为了女佣人。真正的问题在于我妈妈在不该和女佣人生气的时候生气,在不该惯着她的时候惯着她。还有就是过于没有耐性,让女佣人像钟表一样地做好日常工作但又必须告诫她改变我的吩咐,如此等等——直到任何人都不能做任何事情。我经常和妈妈争吵,但这完全是傻冒和自找苦吃。”
林徽因一生中,跟父亲林长民的合照不少,尤其1920年左右在伦敦时期,摆脱了家庭的束缚,林徽因和父亲是父女,也是朋友,相片中,他们的眉宇、神情是那么相似,眼神中都透着一种真,林长民穿着西装,林徽因一身旗袍,颈项上挂着一个吊坠,清丽自然。哪怕是不了解的人,看了也能猜出个大概,哦,他们是父女俩。和母亲就不一样。我们几乎看不到林徽因和何雪媛的合照。在林徽因的世界里,何雪媛是一个无声的存在。父亲和母亲,给予林徽因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世界。父亲的世界里,有海洋,有邮轮,有罗山名迹,有雨湖烟雾,有英语,有钢琴,有新式的学校,有各类高雅的朋友……而母亲的世界带给她的,只有庭院上面,一方窄窄的天。
林徽因爱母亲,但又有些看她不起。她们究竟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何雪媛的孤独与寂寞,林徽因不懂,也不想懂,即便是何雪媛想找一些小事,借以进入林徽因的世界。但林徽因却决然一转身,把精神世界的大门关闭了。她们之间有爱,多少年相依为命,那种不可缺少,外人无法理解……遗憾的是,她们之间的爱,似乎只有通过争吵,才能表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