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我试图说明,虽然死后世界在中国文化中模糊不清,死亡在儒家乃至中国文化传统中的含义同样是意味深长的。搞清这一问题的关键,是要认识到:在以此岸为导向的中国文化中,对于死和死者的祭祀也是以此岸为导向的。具体说来,中国人是把死者当作了生者世界的一部分或延伸(“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中庸》),从未将二者分开;对于死者的祭祀,其主要功能也在于更好地认识“生”。具体地说,祭祀的功能包括:通过祭祀强化自己与死者的感情联结,认识自己的人生职责和使命;通过祭礼认识每个人的位置和角色,重构合理的人间秩序;通过祭悼来反省人生的终极归宿,确立新的人生态度和价值。因此,在中国文化中,对于死者的祭祀,同样达到了改造生者、重塑此世的效果。显然,这种效果是通过与佛教、基督教完全不同的方式达到的。
首先,在没有灵魂不死强大传统的中国文化中,一个身边之人、特别是亲人的死去,最容易触动每一个人的心弦。死的遗憾永远无可挽回,死的损失永远无法弥补。因此,对于中国人来说,天人永隔的伤痛最刻骨铭心。在祭祀中,通过回忆死者的音容笑貌(“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论语·八佾》),生者对死者的痛楚达到顶点。在深深的遗憾和叹息中,人们不得不严肃面对死者的心愿;在痛苦的回忆和哭泣中,不得不认真调整人生的座标。从此,我们对生命的含义有了新的理解:我们在死者的期待中站起,在先人的庇佑下前行。从此,我们的成功与失败、光荣与梦想,都和死去的人息息相连。
因此,对于死者特别是亲人的悼念,让人们进一步认识自己人生的职责和义务。祭祀不仅升华了我们与亲人之间的情感联结,也使我们对自己人生的下一步有了更明确的规划;今天我们对于死者的承诺,是要用自己的一生来兑现的;在这一过程中,我们体验到精神的升华,感受到生命的崇高;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我们对于自己所处的位置、对于如何恪尽职守以及如何处理自己与他人的关系,都有了更清楚的认识。孔子云:“宗庙之礼,所以序昭穆也”(《中庸》);祭祀不仅让我们认识人生的职责和使命,还起到了理顺人群关系、塑造社会秩序的作用。
从根本上讲,祭祀是中国人学会“成为人”最有效的方式之一。“严威俨恪,非所以事亲也,成人之道也”(《礼记·祭义》)。通过祭祀,我们对于人生多了一份理解;通过追思,我们对生命多了一份敬重。每一个死者的离去,对他来说是人生的谢幕,对我们来说则是严重的警示。因为他的今天,将无可避免地成为我们的明天,我们谁也无法阻挡自己死亡的那一天。由此,我们也对人生少了一份贪恋,因为我们在有生之年对于金钱、财富、名利的所有聚集,终究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死,特别是亲人的死,让我们认识到命运的无常和可怕,体会到生命的脆弱与无奈。我们由此对人生不敢再掉以轻心,不敢再玩忽怠慢或挥霍浪费。我们在丧祭中走向成熟,逐渐变成为有责任感和尊严的、顶天立地的人。由此我们理解,为什么儒家认为一个人懂得了禘尝之义,治国将易如反掌(《论语·八佾》);也能够理解,为什么孔子和儒家强调祭祀必须无限诚敬,因为诚敬是实现上面所讲的一系列功能的前提,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通过祭祀达到同样的醒悟和长进(“敬尽然后可以事神明,此祭之道也”,《礼记·祭统》)。
儒家强调,祭祀是情感最为强烈的活动,是一个人从生命底处对另一个人真情的流露和渲泄,这一情感是从亲丧之初即已奔涌。“恻怛之心,痛疾之意……哭泣辟踊,尽哀而止”(《礼记·问丧》);故孟子曰:“亲丧,固所自尽也”(《孟子·滕文公上》)。需要指出的是,祭礼正是借助情感的巨大力量,来达到深刻改造人的效果。可以说,祭祀生动地体现了中国文化的一大特点,即让人们在对人、特别是对亲人的感情中认识人生、理解生命;儒家培养了中国文化这样一种活的灵魂,即在无边的亲情世界中“成为人”。牟宗三先生在《历史哲学》一书中对此作了极为精彩的描述,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