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的《作女》自去年夏季问世以来,竟有众多媒体持续发表了不少评论,这在当今似喧闹而实寂寞的文坛应该说是难得的,自然也意味着这部长篇小说起码不是平庸之作。可惜的是,批评家们争相褒赞,却鲜有深刻揭示作品真实价值者;表示否定或怀疑的极少,同样不能深中肯綮。
我很喜欢孙梅那篇《谨防女性书写的陷阱》(《文汇报》2002年11月9日第8版),但这只是因为文章写得漂亮--比我看到的所有褒赞《作女》的文章都漂亮;至于孙梅对《作女》和张抗抗一系列作品含而不露、欲说还休的否定性态度,我则认为有失偏颇。不过,还是先放下张抗抗的一系列作品罢,现在需要谈的只是《作女》和"谨防陷阱"的问题。
在我看来,"谨防陷阱"是一个很好的命题,但就《作女》而言,需要"谨防陷阱"的并非张抗抗的"女性书写",倒是包括孙梅在内的批评家们围绕所谓"女性书写"而发的或褒或贬的议论。如上所述,褒赞者大都不能深刻揭示"作女"的真实价值,责难者在针砭《作女》的病穴时也不能深中肯綮。正因为如此,批评家们无论持什么立场,就都有了落入陷阱之虞--并非所谓"女性书写"的陷阱,而是文学批评的陷阱。
文学批评的陷阱很多,这里谈两点。
其一,对任何文学作品,批评家们都可以采用不同方法从不同角度针对不同问题发表各种不同意见。侧重于社会学的批评,侧重于美学的批评,以马恩文论为指针,以西方古典文论或中国古代文论为圭臬,以形形色色的现代派文论为依据:谈人物,谈情节,谈意境,谈结构,谈语言;论成就,论特色,论缺陷,论败笔……均无不可。惟独有一点是万万不可的,那就是站在高处指挥作家:应该写什么,不应该写什么;应该怎么写,不应该怎么写。批评家如果有此嗜好,即便站得再高,也必落陷阱无疑。
其二,社会生活的内容纷纭复杂,文学作品的题材、体裁和创作方法等等必然丰富多彩,因此对文学作品进行分类乃是不可或缺之举,分类方法也理应五花八门:诗歌、散文、小说、戏剧;抒情的、写意的、叙事的;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自然主义;古典派、现代派、后现代派;书面文学、口头文学、网络文学,等等。然而无论怎样分类,文学终究脱不出人学的范畴,只能以人道主义为灵魂,表现人的生活、感情、愿望、命运。离开这个基本原则的分类法,如把文学分工业文学、农业文学、军事文学、政治文学、经济文学、改革文学等等,显然很不足取。与此不同的另一种分类法,即以性别分类,却不提男性文学而单标女性文学,同样很不足取。男女两性永远相互依存,彼此间总有割不断的联系。女作家写的文学作品,或者单纯表现女性的文学作品,即便不出现男性形象,也不能说与男性绝对无关。至于某些反映社会上的女权运动甚或与之呼应的文学作品,也不应该贴上女性文学乃至女权文学的标签。文学毕竟不是也不能是任何运动的宣言或说明书。中外文学史上无数单纯表现女性或以女性为主要表现对象的经典作品,如《陌上桑》、《孔雀东南飞》、《李娃传》、《窦娥冤》、《红楼梦》、《金瓶梅》、《包法利夫人》、《简爱》、《巴黎圣母院》、《安娜·卡列尼娜》等等,难道可以狭隘而片面地归类于女性文学么?相反,像杰克·伦敦的名篇《热爱生命》那样绝无女性影踪,只描写一个男人和一条狼,是否应该称为"男性和狼文学"呢?批评家们倘这样做,那就太荒唐了,也难免落入陷阱。
具体到《作女》,因为它表现的主要是当今城市女性中的一个族群,她们的特征是为追求个人的情感取向和事业选择的新鲜感不断地折腾放弃,对于生活不再是被动地承受,而是主动地出击和挑衅,为此不惜一次次碰壁,一次次受伤,直到头破血流,精疲力尽,所以,批评家们就大都围绕着女性和女权来做文章了。这当然并无不可,而且合情合理,对帮助读者深入领会作品意蕴也是有助益的。但是,几乎所有批评家都只把笔墨倾注于女性和女权话题,却不言及其他方面,那就难免引起人们对作品的误解,偏离和掩盖作品深层次的内涵,当批评家们一窝蜂地把作品的成功或失败单纯指为"女性书写"的成功或失败时,那就更造成了对作品的曲解,从根本上违背了作品的要义,当然也就从根本上抹杀了作品的真实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