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锦华谈到对死亡的恐惧。获知自己病情的最初1个月,她几乎被击垮了,会狂想追问“为什么?不公平。”更年少时,她曾以为自己不怕死,够潇 洒,“但死亡来得如此猝不及防、直截了当,感到的是纯粹的怕”。最重要的是,27岁,她对生命有无尽的规划和梦想,却尚未实现半分。
入院的第3天,一个同龄的女孩入住,两人一见如故,但4天后的傍晚,这位新朋友却突然肺主动脉破裂,撒手辞世。戴锦华讲到一个细节,极端脆 弱和无助的时候:“常常是深夜,走廊里想起平车的车轮声——那是在运送死者。这种时候,每个病房会亮起灯,大家无言地坐在病床上,倾听这声音远去。那声音 就像是死亡自身,无可逃脱地逼近,又远去”,“大家不知道结核病仍有如此高的死亡率,甚至完全无知于这种疾病仍然在收割生命。人们一边认定此病已成历史, 而一旦你染上了这种病,仍像是‘佩戴了红字’——要承受社会的厌恶、拒绝和歧视。幸好,我很快学会了以一种黑色幽默来应对。”
少年时,戴锦华固执的梦是想在身后留下一本书,死亡的突然逼近,令她“写一本自己的书”的愿望变得急迫。但当时,医院并行两套结核病疗法——最传统的基础疗法:静卧、食物;新的药物疗法:定时确保摄入大量抗痨药物,运动、包括写作或棋类绝对禁止。
还好,戴锦华一向酷爱小说,来者不拒。那时,前来探望的朋友很多,带着各式补品和小说。“那几个月,我吃光一生的鸡汤、烧鸡、烤鸡、炖鸡、焖鸡……的定额。自此与鸡‘恩断义绝’,‘批量消费’了无数翻译小说。”
书籍一律有借无还,因为自知还回去的书会被即刻丢弃。状况稍好,戴锦华便恢复读理论。“那时集中读后结构、后现代理论。每本书都被不同颜色的荧光笔画得五彩缤纷。所谓‘语言学转型’大概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完成的吧。”
医院里,每周的常规节目是测体重。体重的增加是令人欢欣鼓舞的好消息,因为肺结核是消耗性疾病,“用护士的说法是,体重增1斤,肺上空洞未必长1毫。”当时戴锦华身高1米75,体重只有45公斤,“风都吹得倒”。
8个月后,戴锦华空洞闭合,离开医院。“结核病院里入院治疗两三年是常态,我是自动离院的。”医生说,她出院胸片是入院标准,至少还要在医院躺一年。但她还是离开了。
戴锦华告诉记者:“自己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愧疚之一,是曾立愿为结核病、结核病人、医务人员做点什么,但至今并未有所作为。结核病以后,开始 对自己没有那么高的期许,不再野心勃勃,开始珍视和重新定义生命。濒临死亡,才懂得放自己一马,用更朴素的态度生活。今天,相对于青年时代而言,我已经非 常自我约束,当然不是无所作为,而是拒绝浪费生命在角逐竞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