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争斗与抢夺
所谓人性的恶与善,好像只是一念之差,但其深层的原因则来自于“人的欲望”和人的需要。
生存的需要是人生来就具有的一种最基本的自我本能。从人挣扎着出生到自己不情愿地回归黄土,无意识中就在为“存在”这个词拼搏。卡夫卡说过:“我虽然可以活下去,但我无法生存。” ③ “活着”指向的是庸常的过日子哲学,它的背后可能蕴涵着苟且;但“生存”所要强调的却是价值的确认。人为“存在”努力奋斗的同时也在不停地选择适合自己的生活和生存方式。生存所具有的全部形式,都在向我们展示着生存之虚空。它展示于时空之无限与人在时空之有限的对峙之中;展示于现实存在物所存在的惟一形式——瞬息即逝的现实中;展示于所有事物之偶然性与相对性中;展示于没有满足之不息欲望中;展示于生活离不开的努力奋斗所带来的一个又一个的沮丧中。时间,以及由时间所导致的所有的时间中存在之事物的终有一死,不过是生存意志——它作为物自身是永不毁灭的——向自身展示其努力奋斗之一无所获的形式。正是由于时间,万事万物才在我们的手中化为虚无,且失去其全部真实的价值。
《玫瑰门》中的司绮纹,从女性最基本、最内在的自然存活方式切入,在没有理性可言的特殊时期,为求“存在”,用自己的“恶”,用自己独有的女性生存智慧开辟自己的空间。在荒谬的年代里,以其更为荒谬的生存方式,求得自我保全。在苦水里泡大的司绮纹,生命的热情之火从没有熄灭,她希望靠自己的努力奋斗被社会承认,被环境接受。她糊纸盒,砸鞋帮,当老妈子,做教师,她对一切都做得尽心尽力,然而一个做过大少奶奶的人是很难被当时的社会所接纳的。于是她又回到了家庭。参加文化大革命的她(严格地说她并没有真正参加这次革命,她只是以这场革命的次对象,被动而又主动地列席地参与了它),有保护自己的一面,也有显示自己甚至整别人的一面。她主动给红卫兵小将写信,恳切要求他们在方便的时间来响勺胡同没收她的几间房子和她祖上不劳而获的财物,她希冀通过自我革命进而达到别人的肯定。司绮纹不安于家庭妇女的平稳日子,渴望被别人承认,渴望发展自我,面对坎坷的人生之路不停息地寻找出击机会,试图在落寞孤寂中找到自己人生光辉的一面,从人性角度而言,是人性觉醒的征兆。可悲的是从一开始司绮纹就是在一种畸形的自我发展中徘徊,她的种种渗透着丝丝悲哀!为了自己的被承认,她迎和着“外调”者的兴奋点,不惜颠倒事实,捏造了一个越来越完美的“故事”。文化大革命结束后进入老年的她不适当地参与了别人的生活。这时她的参与带有变态性,然而也有显示自己和留恋生命及生活的一面。
实际上,追求参与和不懈争斗是司绮纹的性格互相联系、不可分割的有机体的主要组成部分。司绮纹的争斗时时处处事事都能表现出来。即使一个十来岁甚至几岁的她的外孙女一类的小女孩也能成为她津津有味的争斗对象。司绮纹之所以成为恶的象征还在于她有超出常人和使人震撼的争斗。自虐和虐人是她争斗性格的一种表现。是她争斗的一种方式。自虐就是自我争斗,虐人就是与人争斗;而在这种争斗中她既虐待了自己也虐待了别人。在脏桌子上喝糊豆浆和与公公的乱伦是典型的自虐;她精心策划的让苏眉亲临竹西和大旗的偷情现场,是对小女孩苏眉的虐待;对苏眉的虐待换来了她在这场争斗中的胜利;罗大妈大出其丑,从此成为司绮纹的手下败将;同时她也使竹西丢了脸,为自己死去的儿子出了气。
在《大浴女》中,铁凝将人的“欲”归结为人内心的一种“抢夺”。在小说中所发生的那么多凄凄惨惨甚至是血淋淋的事件和矛盾,有哪一件不是由于人内心“抢夺”的潜意识所造成的呢?对爱的抢夺,对利益的抢夺,对职位的抢夺,对名声的抢夺……尤其是那个尹小帆,几乎是时时处处都千方百计地与姐姐进行着抢夺。从一件风衣到生活的优越感甚至到情人,她无不抢夺。抢夺的本性在尹小帆身上被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即使是被铁凝试图作为理想女性来进行书写的尹小跳,内心当中又何尝没有着这样的“抢夺”呢?铁凝的深刻性在于,她总是能够在人们通常可以意识到的理性层面以外,寻找到一个更高或更新的意义层面。在这部小说中,“抢夺”的意味被作家隐藏在字里行间。小说更明确地揭示出来的,正是人们不太容易认识到的那种意义。小说通过尹小跳的心理活动作出了表达,那就是,对现实生活“只要她摆出了抢夺的姿态,她就必定失败。”这也许是许多人都难于在实际生活中真正能够明白的。小说接着写到:“尹小帆就抢夺过,任何一个年轻气盛的人都曾经有过不同样式的对生活的抢夺,幼稚而又可笑。”因为归根结底,这就是人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