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靠着巨大的征服力训练着人的本能。文明价值的实现永远以牺牲个体的某种“自由”为代价。在这个世界上,谁能超离文明与生命的永恒冲突神仙似地逍遥?谁也不能。特别是女人。在失衡的时代面前,女人如轻飘的蒲公英遁入失去生命、从而失去冲突的自由空间,而男权依然在这一小空间里驾驱着女性永世的命运。
三、罪恶与救赎
在文化种种清规戒律的强制下,尽管人类有着命定的无法逃避的生存痛苦,但在特定的文化或文明形式下,男女两性的生存痛苦因性别之差是不对等的,而且必然依照文化的权威性质(是父权中心文化还是母权中心文化),以及文化的二元对立状态(两性对抗是居于中心地位还是边缘地位),表现出某些本质的差异。而人类文化的历史,主要是父权中心文化的历史,这样的文化史背景便注定了永世的“夏娃”们特别的不幸。按照《圣经》的说法,人类生来有罪,即原罪,亚当和夏娃违抗了上帝的意旨,偷吃了伊甸园里智慧树上的禁果。在他们能辨善恶、知羞耻的同时,他们已经犯了罪。
这种“罪”在《玫瑰门》中则表现为女性肉体的觉醒,情欲的世俗化。铁凝展现了女性的原欲世界,从性的角度考察女性本体,进而上升到了性心理层次和潜意识层次。通过司绮纹的人物塑造展示了情欲从复杂到单纯,从痛苦的情绪到本能的满足,从毁灭性冲突到闹剧式滑稽的演进,实质上意味着曾经神圣、崇高,曾经不可替代的一切对象和价值的彻底世俗化。
“玫瑰门”是“女性之门”,是“生命之门”,又是代表着女性隐私的“玫瑰色”。肉体的觉醒无疑是女性感到自己作为女性而存在的一个重要理由。在禁欲主义时代,女性相信了自己身体是污秽不吉利的。男权社会的“性蔑视”使女性以自己的身体为耻,更不能以自己的眼光看待自己的身体。在这种背景下,女性能坦然面对自己的肉体并以此为荣,既是女性的发现与觉醒的标志,又是对男性社会意识形态的一种抗拒和对男性文化凋败的一则有力寓言。女性活生生的肉体和生命力备受压抑和禁锢,以及由此导致的女性对自己肉体的蒙昧和自闭,既是悲剧的表现,又是悲剧的根源。《玫瑰门》是关于女性压抑的无意识和潜意识的一次大曝光,它既是对男性社会非人性的控诉,更是女性自身的反省。以肉体的觉醒为起点的女性对自我真身的发现,是撕破男权铁幕的一个切口。
刘小枫在《拯救与逍遥》中谈到:“恶是人生在世的基本问题。除非像道家、佛家那样让生命退出历史时间,生命不可能不沾恶。任何一种严肃的思想,一种真正的哲学,都不可能不认真对待恶。” ④ “无处不在的恶勾销了人反抗恶的能力,迫使人要么对恶袖手旁观,要么成为恶的造作的参与者或受害者。随之,人被迫漂流于无意义的生与死之间,没有任何现世力量可以接济人进入纯净的世界……在日常的恶中生存就是崩溃。” ⑤
在尹小跳的一生中,她的灵魂深处有着两大罪恶是永远也抹不掉的。一个是尹小荃的死,一个是唐菲为她的调动而主动受辱。特别是尹小荃之死对尹小跳的一生产生了根本性影响。“尹小跳也永远记住了她和尹小帆那天的拉手,和她在尹小帆手上的用力。那是一个含混而又果断的动作,是制止,是了断,是呐喊;是大事做成之后的酣畅,还是恐惧之至的痉挛?是攻守同盟的暗示,还是负罪深重的哀叹……”在尹小跳的内心深处,一直认为是自己拉住妹妹尹小帆的手而未能前去救援才导致了尹小荃的死亡,因此小说中才会出现这样的叙述话语:“人的一生一世,能够留在记忆里的东西是太少了。宏大的都是容易遗忘的,琐碎的却往往挥之不去,就比如一个人的手,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另一个人的手上用过的那么一点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