贬赵孟頫是一个道理。
如果只从趣味上讲,郭沫若的字活泼有余,静气不足,表现为用笔上率意多提按少、点线上碰撞多避就少、气息上流动多沉厚少。
《沫若自传》中,作者回忆了少年时代学习苏轼书法,喜欢“苏字的不用中锋,连真带草”,他不想受正楷字形的拘束,也不想受中锋笔法的拘束。中锋用笔是一个很有趣的书法观念,已经不单是技巧问题,纯粹的中锋根本无法实现,行笔中的由偏入正、起收有致,就不单是为合理使用工具,而最终是要收束心性、心笔合一、达到静穆平和的艺术境界。这种传统性格郭沫若身上是比较少的。
“有笔在手,有话在口。以手写口,龙蛇乱走。心无汉唐,目无钟王。老当益壮,兴到如狂。”郭沫若70 岁时曾写此语,激情不减当年。
当年轻的郭沫若带着《女神》初入文坛,狂呼着自己的口号:
我是一条天狗呀!
我把月来吞了,
我把日来吞了,
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
我把全宇宙来吞了。
我便是我了! (《天狗》)
直如“五四”时代的摇滚歌手,粗粝鲜明,放射着反叛的激情。他的《凤凰涅槃》更是豪壮,尽情地宣泄郁闷、标榜自我,凤凰更生后的合唱如同不息的海浪,一浪接着一浪,似乎要唱到精疲力竭为止。《女神》中的很多诗作都像是酒后的狂歌,只有大声喊出来才有诗味儿。郭沫若认为性发育早与耳聋促成了他的早熟与想象力,《女神》中的荷尔蒙气息很明显,而那种狂喊大叫的架势是否与诗人听力不好有关?值得研究。
用他自己的话阐释自己的诗:
当我接触惠特曼的《草叶集》的时候,正是五四运动发动的那一年,个人的郁积,民族的郁积,在这时代出了喷火口,也找到了喷火的方式,我在那里差不多是狂了。
《女神》中尽管有许多清浅之诗、粗陋之诗,其中的几首代表作却是激情充沛、个性鲜明,虽并无佳句可传,但整体气势足以震慑古今了。
上世纪30 年代,投身左翼文艺运动的郭沫若彻底否定了“五四”的个人主义,他不再推崇自我表现,不再说艺术是不得不发的内心冲动,而是强调阶级意识和集体意识,让文艺为伟大的社会革命服务。到建国后,身居要职的郭沫若主要角色已不是作家、学者,而是社会活动家了。所谓社会活动家,用鲁迅的说法,是政治的帮闲。郭的诗经历了从“五四”时期的抒情发泄到宣传代言到附和应酬的转变,他
的诗再也没有达到《女神》的高度,虽然他的激情依然、艺术手段越来越多、见解越来越深。就像一个头头是道的学者,其性格魅力远比不上当年那个咋咋呼呼的傻小子斗士。
晚年的郭沫若“自叹人已老,而书不老,可为憾耳”,自然是谦虚之词。郭沫若是一位富于激情的诗人和书家,他的个性决定了在艺术上既不中庸、也不无为,决定了他达不到传统的“复归平正”的老境。这性格中的激情, 或者可以称为风骚之气,在他的诗里没有消退,在字里则保持得更为纯粹。如果诗是一个歌者的歌,那字或可说是他的腔调。
郭沫若的字被尊为“郭体”,这是书法风格鲜明并有广泛影响的标志。当代还有“毛体”、“舒体”、“启体”等等,说法越来越多。其实古来称体的书家很少,欧颜柳赵等楷书大家外几乎没有,看来什么体并不是随便叫的,有百世楷模之意。从艺术的角度,郭沫若境界很高;从师法的角度,“郭体”并不是好的范本,个性突出、才气毕现,不易学也不宜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