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那是客气话,诸位听不出:丧失兴味,只因当今好小说太少太少了。另一问题,是你十几岁死心塌地读过的书,影响一辈子,说的难听,是偏食症,说的好听,是口味刁。但我读书并不为了绘画,只因喜欢,你掉进一部好作品,什么念头都没了。
小学时读到英国小说《流浪儿》,哭得直打嗝,后来读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之前所写的短篇集《顿河故事》,毛发直竖。14岁借到托尔斯泰长篇,根本忘了这是小说。你要知道,孩子看艺术,全部是当真的。日后我记住了故事与人物,同时,请注意:也一句一句记住了作者的笔法。童年记忆,等于下载,成年后复读,逐渐明白哪句是修辞,哪里是匠心——和理论完全无关,但和写作有关:多一字或少一句,段与段的排布,用词的分寸,还有,轻重与节奏,等等。
我不是在说旧俄小说的影响。但是好画,好书,处处教你知道什么叫做“好”。知道什么是“好”,也就知道了怎样便是“不好”——结果呢,弄得我如今不爱读小说。
再一个问题:出国后很快明白一浅一深两件事:前者,原来小时候读的全是译本。这还要说么?可是闭关锁国的荒谬之一,是小孩捧着译本,居然以为外国小说“就是这样的”。于是后者来了:自从稍微识得几句英文,猛然醒悟,译文不可靠,甚至不可信。我不喜雨果,《包法利夫人》也不很掉进去,现在想想,法语讲究修辞,哪里译得出真味?巴尔扎克与梅里美的好,也才大悟,那是傅雷译得妙,译得妙,其实是傅雷的中文好,真的巴尔扎克梅里美,可就另说了。海明威的简洁,到你果然会几句美国大白话,也才发现译得太雅,一来一去几句话,搁美国人嘴里,不是汉译那个劲儿。
这是足够沮丧的事。问题又来了:为什么普希金、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汉译(我读过同一作品民国译者的译本,多达三四套)如此耐读?我无法回答。俄国式的写实主义(好啰嗦,又好在啰嗦)可能在转换语言、丧失语感后,仍有他骨架皮肉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