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宿文化站的王延洛家,听他在墨香清淡的书房,拉奏凄美优雅的秦腔板胡曲,便又暗想,原来淳憨的石坡汉子们,还有轻灵聪敏的智者风韵呢。
之三
溪流在大山深处,都是静没声儿的,间或胆怯地嘟囔一会儿,像没出门的小姑娘样;但一出了家门啊,那就不得了了,人来疯了,手拉起手儿,勾肩搭背,前仰后合,嘻嘻哈哈。敞开川道宽畅怀抱的石坡街,就恰好迎在溪流的家门口,便看得见她们,撒开脚丫子,乱糟糟欢天喜地奔过来了,忽然合为一体,汹涌澎湃,忽然使起小性儿,咕嘟着嘴一分为二、为三、为四,为更多,却都仅隔一拃到数尺的湿漉漉河滩,互相偷瞧着对方,不大一会儿,便重归于好,汇合了,更大声地嘻笑吵闹,活跳乱蹦地奔向远方。
行走在石坡,无论到哪儿,整日里满脑瓜回响的都是她们的声响,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呱吵得烦死个人。石坡的小地名们,便多以她们命名,如什么什么湾,什么什么河,前头加个姓氏,表彰褒奖似的,比方,周湾啊,李河啊。站河边逆光望过去,白花花一片碎银;顺光望了,则柔情密意样,碧青着,像跃起的溜滑的鱼脊梁。捧一掬到手心,其性其质,便是化学教科书里说的那样,无色透明的液体,惟一样不对:“无味”——偏稍稍的有点甜。便禁不住脱了鞋袜,坐水中或岸边光洁的通体弧弯状的米黄或浅白石头上,赤双足而濯清流,自觉平时臭烘烘的丑陋脚丫子,一时竟丰润漂亮了起来,搁石板上自然晾干后穿上鞋袜,顿觉脚底蓬松,软酥酥的,醉酒一般。就见两岸,常有娇女少妇,躬身蹲伏了,裸露出后腰的半月形白皙,择菜或淘麦子,洗衣时则甩撒开大片的彩虹云朵。
谚语云,水至清则无鱼。但在石坡,仿佛谬矣。因蓦然望去,那水旁河边,往往会独立只苍鹭,孤傲了昂首不动,突地阔步开走,冷不丁朝旁边啄一下,便展翅翩翩飞去。那苍鹭可是以小鱼儿小虾为食的。更觉稀奇稀罕的,是所有的河边、堤旁,无丁点的彩色塑料袋,铅华未染,素面朝天。
石坡人早已因她们而骄傲自豪,有个当代的当地人,叫做韩耀祥,创作了石坡八景,其中一半吟诵的是水。如之一,“西抚川口龙头点,好似蛟龙饮涓涧,禹平西抚两水汇,澎湃东去如啸猿”;之二,“闭水珠儿北河滩,猛水洪流顶不淹”;之三,“岔儿崖底温水泉,冬暖夏凉水潺潺,世代妇孺常作伴,人笑水涌乐无边”;之四,“八副水磨围街转,水打箩声不间断”。——这最后一景现今早不见了,使人有些儿遗憾惋惜,白白浪费了那么好的水利资源。若让它重现了,不知城里人一见,能欢腾雀跃成个甚样子。
但水载舟,亦覆舟。深谙这个脾性的石坡人,就绝不在岸边或堤旁修舍建屋,都远远地躲避了,于山脚下,一字儿排开。又每十里一座禹王庙,把俗名的石坡河,大号曰禹平河;将镇西的周湾河,称作西抚河。我去的时候,只见禹平河一色儿的青灰,浑浊着,小吃摊主连忙解释说,正修河堤哩,修起来就好了。之后果然在河边,会时时见到桔黄色的挖掘机,运载石料的拖拉机,围绕了一段开挖的河漕,忙碌奔走。相信竣工后,将别是一番从容安详景象。
之四
精彩的戏剧必有高潮,走石坡的高潮是去苍鹭园。——这是石坡路边的广告牌上的称谓,苍鹭乐园的简称。便寻思,苍鹭园?像我们见到的公园那样,把她关在大栅栏里,头上罩了铁丝网吗?否则,怎么能使那么高傲优雅的展翅翱翔的她,集聚到一块儿,任由我们观看呢?
骑车出石坡镇向西,沿西抚河一边向上,一边不住地四下张望,却总也见不到那种囚笼似的建筑,忍不住频频问路人,答曰,你再往前走,就自己看见了。
正捉摸“自己看见了”是什么意思,随意地扬下头,一幅图画悄然映入眼帘。右首,东边,远远的山岭,半坡那儿,四围青松翠绿,却独独地隔离出拔地而起的一柱,雪亮、洁白,顶端如伞,蓬松阔大,朦胧着黑绿,有飞蚊似的碎沫盘旋追逐。